窗扇發出的“哐當”聲……姥姥的背影……月夜下的山林……猙獰飢餓的食屍狗……空蕩蕩的棺材……一幕一幕夢境重演。
我的手心好像還記得“定山竿”光滑柔韌的觸感,鼻端也還能聞到食屍狗呼吸時的腐臭味。
難道那不是夢?我真的跟着姥姥去了她的福地,在那裏遇到了食屍狗,否則鞋底下被夜露打溼的山泥就解釋不了。
普通的山泥都是土黃色,只有一個地方的泥土纔會是泥紅色的,那是對面山上獨有的泥土的顏色。前天凌晨把姥姥送上福地以後,母親用柚子葉煮水給送葬的人洗過手,我甚至是用柚子葉水洗了澡,還被敦促着把身上的衣服鞋襪全換了。
鞋子也是新換上的,後來也沒有再上過山,不,在夢中去過。可如果真的是夢,我的鞋底下怎麼會沾上紅泥?
難道是我靈魂出竅了?
靈魂出竅聽起來挺玄,其實用現代的話說起來就是夢遊症,但在姥姥的口中又有另一種解釋。
生人有三魂七魄。
三魂是指:天魂、地魂和命魂,其中天魂屬陽,地魂屬陰,命魂最奇妙,生時屬陽,人死後又屬陰;命魂居於生人的身體之中,天魂和地魂遊離在身體之外,天魂主光,而地魂是天魂照在命魂上形成的陰影;光生影,影生相,相生百態。
所謂的百態,其實就是依附命魂生成的魄,依附在人的身體之中,從不分開。
其魄有七,一魄天衝,在頂輪,也就是在頭頂心;二魄靈慧,在眉心;三魄爲氣,在咽喉,四魄爲力,位於心臟,五魄中樞,是人體的中心,在肚臍眼,六魄爲精,位於下盤的生殖部,七魄爲英,在身體的最下端,脊椎底部。
這七魄中也分陰陽,天衝靈慧二魄爲陰爲天魄,氣魄力魄中樞魄爲陽爲命魄,精英二魄爲陽爲地魄,與三魂正好陰陽相合。
陰陽相生,如果一個人的身體出了問題,用中醫的說法就是陰陽失調,就是魂魄之間產生了衝突,他們會用藥物和各種手段爲病者調和陰陽,以達到去病消災的目的。
古時候醫與巫相通,是同一種職業。醫者都有一定的法力,而巫者也會行醫,一直到了封建社會中期,這兩種職業才被區別開來,但也沒有徹底分離。直到現在,有能力有手段的陰陽先生和觀花婆婆除了斷陰陽外,也都會瞧病,就像我姥姥一樣。當然,那些坑蒙拐騙偷的江湖騙子除外。
夢遊症,是陰陽不相和的一種表現,也有種說法是離魂症,其實就是居於身體中的命魂因爲某種原因遊離在外,少了主陽的這一魂力,身體陰氣盛,容易在夜間發生異動。
姥姥說七魄依附命魂而生,命魂離體,氣魄受到它的牽引,會支配着身體追隨而去。很多人說夢遊的人沒有影子,其實也是因爲命魂離體,只有天魂之光,失掉了命魂這個實體,地魂不生,當然就沒有影子。
患了夢遊症的人一般都會在天亮之前醒過來,是因爲白天陽氣盛,即使命魂不在,身體裏的陰氣被壓制,所以纔會恢復正常。當長期患病的人,記憶力下降容易受驚擾,臉色暗沉精血兩虛,也是陰陽不調的一種表現。就算把命魂找回來,也還要調養一段時間才能徹底恢復正常。
我的身體裏流淌着雲家的血液,姥姥說雲家人的魂魄之力比平常人堅固數倍,所以才能修習雲家的祕訣。按道理說我們最不容易命魂離體,可昨晚的“夢”和現在腳底的紅泥又是怎麼回事?
如果真的是靈魂出竅了,又是什麼勾出了我的命魂?
必須把這個弄明白!
轉眼間外面的天空已經大亮,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破東邊的山頭,投射在姥姥的院子裏。
我走出屋子的時候,母親正好端着早餐從廚房中走出來。
“小冰,這麼早,你去哪裏?”
“我到處走走!”事實沒有確定之前,告訴母親只會讓她擔心,她現在的神色已經夠憔悴了。
“吃完早餐再去吧!”她搶前兩步,見我腳步不停,又提醒道:“小冰,這幾天你可不能到石頭或者其他人家裏去……”
“知道!”我朝後揮揮手,人已經跑到院子外。
喪者之家出殯後不能待客,更不能到別人家做客,這些最簡單的道理我還是知道的。
清晨的山路很難走,山石和地面都被夜露打得很溼滑,稍不小心就會摔跤。痛還是小事,就怕滑到山下,就不單單是痛的問題了,輕的斷胳膊瘸腿,重的小命沒有。
我速度很快,但走得也很小心,儘管小心,還是摔了幾跤,褲子衣服粘了不少山泥,泥紅色的。
用了一個半小時,我終於走到姥姥的福地。
這裏不是大河村的墳地,所以周圍只有姥姥一座孤獨的新墳,在晨光和微風中,顯得很冷清。
看到冰冷的墓碑,我躁動的心慢慢安靜下來,連腳步都放輕了。
走過去,腳下“咔吧”一聲響。
低頭去看,一條黑色的細長燒痕上是一小段沒有完全燒燼的竹炭,被我一腳踩碎。
前天凌晨姥姥下葬後,陰陽先生就把“定山竿”在墓前燒了,對於往生者來說,這“定山竿”代表的是新家的鑰匙,要讓死者入住,當然要把“鑰匙”燒給她。
可我昨晚很清楚的記得,就是用這根“定山竿”抽了食屍狗一遍,把它趕跑了。
燒給死者的東西,除了陰魂之外生人絕對拿不到,我是怎麼拿到手裏的?
難道真的是靈魂出竅了,沒有命魂的生人,連影子都沒有,和陰魂幾乎沒有什麼區別,只不過有個實體的驅殼而已。
再朝周圍看去,被壓伏的雜草和泥地上凌亂的痕跡,分明就是我和食屍狗留下來的。
我昨晚真的來過?那……姥姥的背影,也不說我的夢,更不是幻覺?
想到墳包上被扒開的土洞和空空的棺材,平靜的心情蕩然無存。
幾步走過去,在記憶中的位置,我果然看到了泥土被扒開又重新被掩攏的痕跡。
“姥姥,您昨晚真的來看我了?“
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?您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?可爲什麼又走了?”
不顧泥地的溼膩,我雙膝跪在墓碑前,喃喃開口,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問姥姥。
沒有人回答我,耳邊之後呼呼的風聲。
失魂落魄的回到小院已經是日頭高上的中午時分,看到我這副狼狽的樣子,父親的眉頭皺得能用來夾核桃。
“你看看你現在成什麼樣子?像個女孩子家嗎……”不問我去哪了,不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,一開口就是訓斥。
我看他。“再不像也不會有人把我當成男的。”最起碼父親就不會。
很多時候我都在想,他之所以對姥姥,對母親甚至是對我都那麼不滿,是不是就因爲我不是男孩。口口聲聲說自己不封建迷信,其實骨子裏最封建迷信的就是他把,嘴裏不說,心裏不知道多重男輕女!
“有你這麼跟父親說話的嗎?簡直是不成體統,雲蕊,你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女兒……”
哈!我就只是母親一個人的女兒嗎?說得好像我跟他沒關係一樣!
自從接到姥姥去世的消息後,父親的種種表現都讓我感到寒心有憤怒,積攢起來的不滿像是找到了宣泄口,正要爆發,就看到母親疾步從廚房走出來。
“怎麼了怎麼了?小冰,怎麼弄成這個樣子?你剛纔去哪裏了?是不是摔到哪兒了,來,讓媽看看!”
母親體貼的關懷和父親的刻薄苛責形成鮮明對比,可在她哀求的眼神中,我又怎麼能和父親起衝突,到時候最爲難的還是母親。
深吸一口氣把衝到嘴巴對父親質問嚥下去,扯着嘴角對母親說:“沒什麼,就是到處走走,沒注意所以摔了幾跤。”
母親看着我膝蓋和褲腿出的紅泥,滿眼疑問,又稍稍轉頭看了父親一眼,才拉着我說:“快吃飯了,走,媽帶你去洗洗。”
父親不滿冷哼。“慈母多敗兒!你就這麼寵着她吧,遲早要出事!”然後走進屋子裏,門簾被他拂的都快打到上門框上。
母親默然不語,過了好一會兒才把我拉就廚房,第一句就是問:“小冰,剛纔你去你姥姥的福地了?”
她是在大河村長大的,當然認得對面山上泥土獨特的顏色。
我點頭,拉住她的手。“媽,我昨晚可能靈魂出竅了。”
原原本本把昨晚的經歷,以及今天早上我去確認過的事情說了一遍。“姥姥,她老人家怎麼……怎麼跑出來了呢?”
母親低頭思索了好一會兒,最後搖頭。“我也不清楚,想知道是怎麼回事,只能今晚我們再去看看!” 母親的表情有些古怪,我覺得她肯定是知道些什麼,可爲什麼不能告訴我呢?
難道姥姥和母親還保守着什麼我不能知道的祕密嗎?
心裏那種不舒服的情緒可以解釋爲莫名的委屈。
但再不舒服再委屈又能如何?母親的性格我很清楚,別看她平時是個溫柔的人,可一旦下定決心的事情,別說八匹馬了,就是八個火車頭都拉不回來。從我小時候溺水事件就可見一斑,父親那麼嚴厲那麼強勢的人,最終還是在母親的倔強下退讓,不得不把我送到姥姥身邊。
現在她不打算告訴我的事情,就算我磨破嘴皮子她也不會說。
就這麼百無聊賴又緊張期待的過了一天,吃過晚飯,看到夜色浸染天空,我覺得自己的心跳也變得時快時慢。
明明知道不可能隔着一個主屋聽到父母房間的動靜,我還是忍不住豎起耳朵來聽,時間好像到了這個時候就變得很慢很慢……
好不容易熬到十一點,房門終於被推開。
母親穿着黑色衣服的身影出現在燈光照射不到的陰影裏。
“小冰,你父親睡着了,我們這就走!”
我從來不知道母親的眼睛那麼亮,在黑暗在之中閃爍着我沒有見過的奇異光芒。
“還愣着幹什麼?快!你父親每天五點鐘就會起牀,雷打不動的醒過來喝水的,我們必須在那之前趕回來。”母親有些着急,又看了看我身上穿着的白色孝服。“去換一身黑色的衣服,沒有黑色的就穿暗色的,這身白晚上看起來太顯眼了。”
我恍然大悟!
作爲晚輩,我們要爲姥姥守孝七天,七天裏不僅不能沾酒肉,還要穿孝服。我昨晚穿的就是一身白色的孝服,難道就是因爲這身白太明顯了,才讓姥姥發現了我,也讓食屍狗注意到我的?
按照母親的吩咐,我把孝服換成黑色的牛仔褲和深藍色純棉體恤衫,山裏風涼露重,我還把一件黑色運動外套系在腰上。
“媽,夜裏山上冷,你還是多帶一件衣服吧!”我看母親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棉布短袖襯衣,擔心她會着涼,畢竟這段時間她精神和身體都雙重操勞,稍不注意就容易生病。
我的關心讓母親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。“媽的身體可沒有你想的那麼不頂用,不信我們待會兒就比比,看看誰的腳程快!當然,是在注意安全不摔跤的前提下,誰摔跤誰就輸!輸的人要答應對方一個要求!”
我楞了一下,對於母親露出的俏皮的一面感到驚訝,她在我面前一向是溫柔似水,端莊賢雅的。
還沒等我做出反應,母親轉身就走。“小冰,你在多發一會兒呆,那今晚就輸定了!”還扔下這一句話。
輸?還是輸給弱質纖纖的母親?這怎麼可能?就算和石頭這些在山裏野大的孩子比,我都未必會輸呢!
不服輸的性格作祟,我疾步跟了出去。
事實證明,人是不能太自信的!
我氣喘吁吁的來到姥姥的福地的時候,母親已經在周圍仔細查看。看到我,她笑了。
“小冰,你欠我一個要求哦!”母親對我搖了搖食指,不等我回答,又指了指地上。“你就是在這裏遇到食屍狗的?”
夜露很重,把泥地都打得溼溼黏黏的,之前不知道山裏有多少小動物又在上面走過,留下一些腳印,但我和食屍狗僵持打鬥的痕跡看起來還是很明顯。
母親指着的,正是我折腰倒鍾,食屍狗險之又險地從我身上掠過後落地,又迅速轉身時在泥地和雜草上留下的痕跡。
我點頭,連比劃帶說地把當時的情景實地重演了一遍給母親看。
“……我拿着那根摸到的‘定山竿’一通狂抽,最終才把那個食屍狗趕走。要是沒有摸到那根竹竿,可能我都沒有那麼容易脫身,那頭食屍狗一看就是餓很了,不但想吃腐屍,連活人都不想放過!”
回想起當時的情景,我直到現在還有些後怕。
“‘定山竿’?是你姥姥的那根?”母親的眉頭微皺。
“是啊!”姥姥的“定山竿”我絕對不會認錯,因爲第二個和第三個竹節上有一個小疙瘩,那個小疙瘩看起來像一個眼睛,很特別,而且是陰陽先生找了很久纔在常年不見陽光的山坳出找來的陰竹,通體黃中發墨。這樣的“定山竿”絕對不會有重樣的。
爲了證明自己沒有記錯,我又補充。“醒過來以後,我爲了確定自己是不是靈魂出竅,天亮後還跑到這裏看過,喏,就在哪裏,我還看到竹竿燒燬的痕跡。媽,明明已經被燒燬的竹竿,我還能握在手裏把食屍狗抽走了,是不是證明我真的是靈魂出竅了?”
母親沒有回答我的問題,而是表情凝重的走到我手指的地方,仔細查看。
我看到她的表情很明顯的一變,心裏也打了個突,跟着走過去。“怎麼……”話還沒說完就因爲太過吃驚而噎住了。
那裏什麼都沒有!
怎麼可能?我早上清清楚楚看到,也分明記得那條被燒燬的“定山竿”的竹炭還被我踩碎了。
可現在什麼都沒有,就連那條黑色的土地被灼燒過的痕跡也不見了!就算是什麼動物把竹炭給叼走了,也絕對不可能把土地還原成這個樣子。別說是動物了,人都做不到!
“這……到底是怎麼回事?”
母親不說話,又轉去查看姥姥的墓地!
好在那個被扒開後又重新掩埋的痕跡還在,證明我所經歷過的一切不是自己的幻覺。
庶女撩夫日常 “媽,我昨晚看到的真的是姥姥。”我說得很堅定。“還有食屍狗和‘定山竿’……早上明明還在的,怎麼就消失的那麼徹底了呢?媽,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?”
直到現在,我才覺得事情沒有我想象中那麼簡單。明明已經往生,還能刨開墳墓跑出來的姥奧拉哦姥;山村中絕跡,可又重新出現的食屍狗;燒燬後還能被我握着趕走食屍狗,但現在又徹底消失的“定山竿”……
一樁樁一件件,每一樣說出來都能讓汗毛倒立,卻都被我遇到。
我堅信它們之間一定有某種串聯,可就算想到腦子都破了,都不知道那團看不清楚的迷霧後面,讓我覺得不安的謎底是什麼。
母親,她知道嗎?爲什麼我早上跟她說見到已經去世的姥姥時,她的表情那麼古怪;“定山竿”不見了,她爲什麼那麼緊張,甚至可以說有些畏懼?
我看着她。
面對我充滿疑惑的目光,母親移開視線,又很快轉回來。
“小冰,不是媽媽不想告訴你,這不過……”她踟躕了一下,搖搖頭。“也許是我多想了,不可能的,那只是一個傳說而已。”
“什麼傳說?”什麼傳說讓母親這麼忌憚,連說都不敢說?“那個傳說和姥姥有關係嗎?和我有關係嗎?”
冥冥中似乎觸碰到了什麼東西,知道那個東西很危險,可又不知道那是什麼!這種感覺真的很難受。
母親摸了摸我的臉。“不要問,到了你該知道的時候,就自然什麼都知道了。哎……媽媽倒希望你什麼都不知道!”
見我想打破砂鍋問到底,母親豎起食指阻止我。“別問,媽媽在姥姥面前發過重誓,除非它出現,否則我什麼都不會說的。”
這麼說,姥姥和母親都是知道的了?就只有我不知道而已,爲了瞞住我,姥姥甚至讓母親發重誓?
那個他?她?還是它?是什麼?
被讓瞞着的感覺很難受!我嘴巴也閉得緊緊的。
“小冰,媽媽知道你現在的感受,但你要相信,姥姥和媽媽都是爲了你好!”
“我知道!”我點頭。但知道不代表理解。
知女莫若母!我的心情母親很感受到。
清冷的月夜裏,我和母親蹲在姥姥墳墓後的低矮灌木叢裏。
我沒有說話,母親也沒有。
這是第一次,我和母親之間相對無語!
連續熬幾天,白天精神緊張,晚上又沒有足夠的休息,我漸漸有些熬不住了,眼皮一下下耷拉着,最後還是眯了過去。
直到母親推了我一下,我才一個激靈醒過來。
攝政王他叫我小祖宗 是姥姥要出來了嗎?
偷偷看了下手錶,三點半,正是姥姥出殯的時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