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青青的眼睛很明亮,蕭鳳鳴的眼睛卻黯淡了。
蕭鳳鳴道:「那是混元鎖。」
七寶鑰匙唯一打不開的就是混元鎖。一瓢冰水,頓時將沈青青的心澆得透涼。
良久,沈青青才試著問道:「混元鎖也是有弱點的,對不對?」
蕭鳳鳴沉默。
這沉默已是答案。沈青青也不說話了。
難道命運註定要讓她們在這裡苦等?
忽然,蕭鳳鳴的眼睛又恢復了一些精神。
「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。」
「什麼辦法?」
「請背過身,片刻就好。」
沈青青不太明白緣故,但還是照做了。
背對著蕭鳳鳴的時候,她忽然覺得剛才蕭鳳鳴的眼睛里好像升起了淡淡的霧氣。她聽見身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,像是衣料摩擦的聲響。
「好了。」
沈青青回過頭,看見蕭鳳鳴的手上拿著一根很長很長的白布條,朝自己遞過來,目光卻瞥向一旁,道:「軟尺,你拿著。」
沈青青仔細拿來一看,布條上面果然有許多標示尺寸的記號,密密麻麻的,不禁笑道:「你究竟藏在哪裡,居然沒被搜去。」忽然發覺布條上還帶著淡淡的體溫,又看了一眼蕭鳳鳴的身形,立刻就知道它是從哪裡取下來的,便不再說了。
蕭鳳鳴指了指身後的牆,道:「丈量一下。」
沈青青又照做了,把。「寬一丈一尺一寸一分,高七尺二寸。」
蕭鳳鳴閉上眼睛,喃喃道:「果然。」
「什麼果然?」
蕭鳳鳴道:「我曾經見過這堵牆。」
沈青青一臉驚訝:「你來過這裡?」
蕭鳳鳴道:「十二歲的時候,母親為了考驗我,把我關在了一個和這裡幾乎完全相同的地方。那堵牆和這堵牆一模一樣——寬一丈一尺一寸一分,高七尺二寸,連質地也是相同。」她又低聲自言自語,「沒想到竟是按照少林寺的地牢建成!」
「時間隔了這麼久,會不會記錯?」
——這樣的話,沈青青根本不會說。
如果你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,突然被母親關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,那一定是你一生中最可怕的記憶之一。那堵牆的尺寸,只要你丈量過,一定會永遠記得它。
不說蕭鳳鳴,單說她自己,那些在木頭人的劇毒暗器逼迫下揮出的劍,簡直已刻在了她每一寸筋骨的最深處。
但她也注意到,蕭鳳鳴說這話的神色並無一絲驚怖,反像在說穿衣吃飯一樣平常。
是因為她已經慣於隱藏自己的情緒?
還是因為這樣的事情她經歷得比自己更多?
蕭鳳鳴既然記得這堵牆,應該也記得逃出去的方法,離開這裡就有了希望。沈青青卻並沒有歡呼雀躍的心情。
她見過這個人的矜貴與強大,也見過這個人的煎熬和痛苦。這個人心中的牆,比眼前這一堵還要高大。
蕭鳳鳴道:「要離開這裡,只有摧毀這堵牆。」
沈青青道:「牆?為何不是那鐵門?」
蕭鳳鳴靜靜地看著她,什麼話也沒說。
沈青青已經在後悔。
憑感覺,摧毀那道鐵柵欄門,確實比打破石牆要容易得多。
但是看似容易的事情背後往往暗藏陷阱。十二歲的蕭鳳鳴選擇破壁,而非破門,定有她的理由。
想到這裡,沈青青不禁又回過了頭,細細觀察那道鐵柵欄門,這才發現鐵門上下竟然暗藏了十八個氣孔。
氣孔里會噴出什麼?誰也不知道。毒氣也好,迷煙也好,就算沈青青嗅之無妨,蕭鳳鳴呢?
沈青青嘆道:「你說得對,咱們開牆。」
蕭鳳鳴點了一下頭:「破牆最好用火器。現在沒有火器,不過你似乎有點蠻力——讓我看看你的拳掌如何。」
沈青青就地比劃了兩下,虎虎生風。她的拳掌功夫是鬼面郎所授,只是她的學藝不精,只得了鬼叔叔的皮毛。
蕭鳳鳴道:「夠用了。」
沈青青卻有所懷疑。因為眼前是一面非常光潔的石牆,平整又堅固,絕無一點縫隙,正是地獄無門,天堂無路。
蕭鳳鳴看見她的神色,遂安慰道:
「這不是石材,而是磚材,只不過燒製得比較緻密,其實並不硬,也不厚。」
「就算不厚……」
沈青青話只說了一半便不再說,因為蕭鳳鳴又拔下了她當做發簪的七寶鑰匙。
這次她用的不是簪尖,而是簪首。輕輕一轉,七寶鑰匙簪頭那顆最大、最璀璨的寶石便翻轉了過來,亮出一個尖銳的尖端,只看一眼便讓人心生寒意。
「用這個。」蕭鳳鳴說。
沈青青將信將疑的拿過了它,在牆上一劃。牆上立刻多了一道溝壑,感覺就像用刀切豆腐,毫不費力。
但這樣大一堵牆,若是打碎,要等到什麼時候?
蕭鳳鳴道:「不需要打碎……你扶我起來。」
蕭鳳鳴的身子很輕。
「這裡。這裡。還有這裡……」
倚著沈青青的肩,藉助軟尺的丈量,蕭鳳鳴在牆上指示著。她每指出一個位置,沈青青就用那顆寶石作下標記。
一共十二個點。若用線連起來,像是一個傾斜的十字,又像是一隻蝴蝶。
「只要鑿穿這幾塊磚。」
「鑿多深?」
「一指。」
沈青青的眼睛睜的大大的,一副「這怎麼夠」的神情。
蕭鳳鳴道:「你見過弓箭嗎?」
當然見過。
蕭鳳鳴道:「測量弓力的時候,總是先把弓弦鬆鬆地掛在上面,弓上多加幾分力量,弓弦就能拉出幾分長度。假使三石的力量恰好拉出三尺,那麼四石的力量便能拉出四尺,五石的力量便能拉出五尺。」
「聽上去好像有點道理……但這和牆有什麼關係?」
「牆與弓同理。這面牆也是一張弓。只要鑿穿這幾個關鍵點,就會大大減小它內部的弓力。如果一張八石弓突然變成了三石弓,卻仍然拉出了八尺的弓弦,會如何?」
「弦會斷,弓會折。」沈青青道。
「沒錯。」
蕭鳳鳴說得很輕鬆。其實從弓到牆,不啻一滴水到一朵雲的差別。要經過相當的複雜的運算,才能得出這十二個點的位置。好在她曾經計算過,並至今記得,省去了不少時間——這實在是不幸中之萬幸。
沈青青當然是聽得一頭霧水。但她還是點了點頭,道:「我相信你。那麼我開工啦。」她拿著蕭鳳鳴的簪就要開動。
「且慢。」蕭鳳鳴說。
沈青青立刻停住了動作。
「先把我放下來。」
沈青青這才想起蕭鳳鳴還倚在她的身上。
鐘鼓響,卯時至。
蕭鳳鳴半躺在柔軟的稻草上,身上蓋著沈青青的外衣,已經很久沒有動彈過。
沈青青的眼睛睜了一夜,手也停不下來——她必須在一捻紅再次到來前把這工作完成。牆上已有十一個孔,她手上正在鑿的是第十二個。
她的手拿過針,拔過劍,卻是頭一次將一支發簪握得這樣緊,這樣久。
然而握得緊未必就留得住。「崩」的一聲,發簪突然兩截。沈青青心中一驚,慌忙低下頭,去找有寶石的那一截。
「在這裡。」
半截斷簪,正拈在蕭鳳鳴的指間。蕭鳳鳴正靜靜看著她,氣色已恢復了許多。
沈青青驚訝:「你醒了?」
「你醒著,我怎麼會睡。」
蕭鳳鳴說畢,抬起衣袖,輕輕擦拭沈青青額角的汗水。
沈青青的臉上頓時就有點熱。
她剛才在石牆上鑿洞的時候,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守護他人的英雄,滿懷豪情,卻不知她自己也在被人默默注視著、關心著。
這樣的感覺讓她不安,更讓她歡喜。
等她回過神,最後一個孔已完成了。是蕭鳳鳴完成的。做完這一切,蕭鳳鳴便回到了沈青青的身邊,閉目斂神。
牆還是牆,只不過牆上多了十二個洞,像是拍翅欲飛的蝴蝶。
「現在動手嗎?」沈青青已有些躍躍欲試。
「等一等。」
「還要等?」
「等早課。」蕭鳳鳴說。
沈青青雖不明白她葫蘆里的葯,但也只好跟著等。沒過多久,四周傳來洪亮的誦經聲,伴著鐘磬聲響,回蕩在地牢中,久久不絕。
「就是現在。」蕭鳳鳴道。
沈青青明白了,蕭鳳鳴是打算用僧眾早課的聲響掩蓋住破壁的動靜。
她們並肩站到了石牆前,互相看了一眼。
只是一眼,其中卻有著萬語千言。
——牆的那邊究竟是什麼?是通途,還是更可怕的陷阱?
——不知道。但是有所作為,總比不作為好,對么?」
蕭鳳鳴伸出手來,往蝴蝶的中央一指,「請朝那裡……」
她的手還沒到位,沈青青就彷彿心有靈犀,一掌拍出,正落在十字連線的交點處。
磚石立刻就有些鬆動。
沈青青趁熱打鐵,又跟著拍出了第二掌。這掌剛一落下,蕭鳳鳴急忙拉住沈青青的手往後撤步。只聽「轟隆」「嘩啦」數聲,無數磚石紛落,塵土飛揚!
牆上果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「狗洞」。不等塵埃落定,她們兩人立即鑽了過去。剛剛到牆的另一邊,又是一聲巨響,牆體整個垮塌了下來。只要稍慢一步,便會被埋葬在磚石之下。
沈青青回頭望望那堆碎磚礫,拍拍心口,道:「好險好險,命不該絕。」然後笑著看向蕭鳳鳴。
蕭鳳鳴沒有說話。
她的臉色比病痛發作時更加難看,兩眼直直地望著前方,瞳孔緊縮!
沈青青也說不出話了。因為她看見了眼前的景象。
她們面前是和那邊一模一樣的景象,一模一樣的鐵柵欄門,一模一樣的火把。更諷刺的是這道鐵門上還貼著一張紙,隨風招展。
紙上寫著十四個大字:
「面壁有心求破壁,出頭無路且回頭。」
字寫得歪歪斜斜,渾似出自童稚之手。
沈青青看著那張字紙,自言自語道:「不明白,我不明白。」
蕭鳳鳴看她一眼:「不明白什麼?」
沈青青道:「地牢既然有兩間,為何還把我們關在一起?」
說完她又嫣然一笑:「若他們把我們分開,這堵牆也不會倒了。」
花了一夜工夫,走上一條絕路,沈青青想的竟是這件事。
蕭鳳鳴看了看沈青青,道:「看來那時你睡得很熟。」
沈青青道:「那時?那時是什麼時候?」
「你被帶進來的時候。公輸崇看見你,便說抓錯了人。一捻紅不樂,便說:『那她是誰,難道你認得她?』」
停了停,蕭鳳鳴道:「公輸崇便說:『我怎麼會不認得。她是蕭鳳鳴的未婚妻子。』」
蕭鳳鳴說得很平常。她是女子,沈青青也是女子,所謂婚約本就不必認真。
沈青青的心卻跳得快了些,忍不住問:「然後呢?」
「聽見公輸崇這話,那個和尚突然跳了起來,把你扔進了我這間牢房,鎖上了門。他說……」
蕭鳳鳴忽然不說話了。